再会【一期三】

一期一振站在丰臣秀吉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前方的毛利辉元——他的前主。即使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他身上的衣装也从来端正整洁,白色的手套纤尘不染,无论多久都站姿挺拔,像一颗青松一般伫立着。

 

一期一振的视线扫过毛利家送上来的自己的本体,又轻轻移开视线。丰臣秀吉让小姓端了茶水和吃食上来,就当场赏起刀来。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是很失礼的行为,然而房间里只有丰臣秀吉和毛利辉元两人,失礼似乎也变成了一种看重,不知道是为了表示对毛利家的重视还是因为得到自己太过欣喜。

 

赏刀总是要花很长时间的,丰臣秀吉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毛利辉元也只能陪着他,一期一振看见他左眼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瞬间又掩下了自己的不耐。他微微整了整手套,人类真是复杂。

 

在有些昏暗的房内待了许久,一期一振听见外面传来莺啼,透过窗往外看,院子里很空旷,边上栽着几棵树。他穿过门扉,径直到了院子里,和煦的阳光洒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照久了,还有隐约的灼热感。

 

新的主人,新的战斗。对于刀剑而言是十分稀疏平常的事。一期一振来到树下,目光在叶间寻了一番,发现了枝头站着的莺鸟,似是察觉到一期一振的存在,莺鸟振翅飞走了。

 

秀吉年轻时,得了三日月宗近,赠与了自己的正妻宁宁。但秀吉并不常去宁宁那里,而宁宁在众人面前出现时又不佩刀剑,所以一期一振也就没怎么见过传言中的三日月宗近。

 

当秀吉在房中同宁宁谈话时,他就在院子里坐着,看着池里的游鱼,看着池边的樱木。宁宁的院子是一期一振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宁静的地方,在这里他总会时常忘记自己是夺人性命的刀剑这件事,这个不大的院子写着花开花谢,四季轮回,你可以听见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鼓动,还可以听见血管里汩汩流淌的鲜血,它们在你耳边低喃,告诉你你活着这件事——这对于付丧神来说,永远都是新奇的。

 

三日月偶尔会在这时出现,摆上小案,带着和果子和热茶在他边上坐下,微笑着打招呼,然后捧着茶杯享受他的下午,并不因他的到来显出与往日不同的地方来。想到这,一期一振愣了愣,为什么会觉得三日月同平时一样呢,明明他从未见过三日月平日里的姿态。他回忆起记忆中不多的片段,还带着茶的馨香。一期一振想,大概是三日月的姿态太过闲适,才让他有了这样的感觉吧。

 

永禄八年,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袭击了二条城,杀害了足利义辉,足利家的秘藏名刀——三日月宗近成为了三好政康的战利品,然后被献给了他现在的主人,丰臣秀吉。刃长二尺六寸四分,弯曲度九分,刀身有着许多新月形的刃纹,在灯光下,能折出耀人的月辉。是非常美丽的刀剑,看到他,即使是再挑剔的收藏家都不吝溢美之词。

 

一期一振被送往丰臣家前就曾在脑海中想象其付丧神的模样,然而能被轻易想象出来的容貌,怎么都算不上端丽。那会是怎样的人呢?第一次随秀吉去见宁宁时,他的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但那一次他并没有见到三日月,唯有一抹深蓝色的袖摆在他视野边缘擦过,有些慌张地追上去,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二次来时,那深蓝色的身影正在院子里赏花。看到他,对他点头微微一笑,道了一声,“一期殿日安。”金色的流苏在他发间晃动,瞳中的新月仿佛要迷了人的眼。该用什么让的言语来称赞他呢?就像高天原上真正的神明一样。

 

“日安,三日月殿。久有耳闻,今日一见,当了心中夙愿。”

 

“哈哈哈,我可担不起这般殊荣啊。”三日月微掩着嘴笑道,贵重华美的狩衣在他身上显出沉重的年代感来——准确的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平安时期特有的优雅与贵气,两人锻造的年代相逾不过百年,却带着一种打不破的隔阂。三日月并不健谈,也不会让人感到被冷落,恰到好处的亲密与交谈让人愉快。

 

太过美丽刀剑总是不适于实战的,一期一振对于三日月华而不实的看法和因为第一次来并未得见的隐秘不快都在初次见面的交谈中化为云烟。离开了宁宁的住所后,他回忆起他们的相处,却如何都感受不到当时的愉快心情,三日月就像一位长者那样聆听,那样浅笑着讲述,相处时只觉两人可谓高山流水,离开后才发现对方始终站在远处,隔着夜色,隔着花枝,隔着云雾,隔着月辉,看不清他的身形,只能凭着记忆勾勒出对方的浅笑来。

 

 

 

秀吉和宁宁不是一对恩爱夫妻,却是一对好夫妻。秀吉爱色,却从未亏待过宁宁,宁宁贤良淑德,便是心中有怨,也并不同他的妻妾计较。他们的相处或闲谈,或争吵,却总是平等的,有时两人在大名前用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尾张方言吵架,一期一振在旁不禁轻笑,虽然他也并不懂尾张方言,却能感受到他们对彼此的尊重和‘爱’。

 

一期一振往日对人类爱恨并不在意,但见过宁宁,他总是不免想,宁宁到底是如何地爱着秀吉呢?

 

“私下里难免会有怨恨的,世间女子多盼白头,男子则多慕少艾,宁宁和秀吉也是如此。”三日月笑道,他陪伴宁宁已有几十年月,总要看的更清一点,“但她是秀吉正妻,秀吉要做天下人,她自然也不能把眼界往小了看。等看多了,也就不甚在意了,终归秀吉爱她,她也爱着秀吉。”

 

一期一振来时,秀吉已任关白之职,赐丰臣姓,宁宁也叙任从一位,秀吉为她取了吉子一名。他看见了宁宁在秀吉身边说游家臣,帮扶丰臣家,却少见宁宁年轻时的稚嫩。三日月看着宁宁从花般娇嫩的年纪走到如今沉稳的样子,有时也会怀念起那个写信向信长抱怨,拿着‘上谕’牵制秀吉的身影来。

 

对刀剑而言,几十年不算什么,对人类而言,却是人生的一大部分。一期一振细细地听三日月讲着零碎的过往,笑起来,“我原觉得三日月殿同宁宁很像,现在看来,是宁宁同三日月殿像才对。”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有些相似的,以后说不定会更像呢。”三日月也笑着回道。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三日月殿平日都在做些什么呢?”在这个自成一方天地的小院子里。

 

“吃茶,看书,下棋,赏花吧,都是些老人家的爱好。一期殿呢?跟随秀吉想来是比较忙的。”其实也并不如何忙,他来丰臣家时正当丰臣执政,麻烦事比起以前少了许多,后来秀次接任关白,他跟着秀吉反而久违地感到了空闲。

 

“感觉是很适合三日月殿的生活呢,如果是我,可能会耐不住寂寞吧。”

 

“大概是习惯了吧哈哈。”三日月笑了笑,“可以想象呢,一期殿在战场上的英姿。现在不能战斗的话,会有些无所适从吧,请把这段时光作为少有的假期尽情休息吧。”

 

三日月比一期一振稍矮一点,他微微躬身时,一期一振就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和末端翘起的两尾头发,给人一种少年人的错觉,让他不禁想伸手摸一摸对方的头,真是太失礼了。

 

“哦呀,一期殿是走神了吗?”那双美丽的眼看着他,让一期一振瞬间屏住呼吸,几欲要陷在那月色里。他面对三日月总会显出几分无措来,担心是否失礼了,担心是否惹对方不快了,有那么多复杂的担忧在心里纠缠,又在面对三日月时被忘得一干二净。

 

“失礼了,只是三日月殿太美了,让人难以抗拒。”

 

“从一期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真是让人开心啊。”他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的新月都亮了几分。

 

越是空闲,就越容易胡思乱想,无事可做的一期一振看着案上摊开的书,眼前却晃过三日月的身影。为什么总是会想起他呢?是因为寂寞吗?他一个人坐在廊下,看着往来的侍从,没有人看得见他。他有些犹豫地俯下身,把身体放松,重量完全依靠在小案上。风和阳光轻触着他,水蓝色的长发旖旎在地。

 

假期吗……那么也能够稍稍放纵一下吧。一期一振在心里默了句“失礼”,伏在案上睡着了,手下还压着一本书。

 

 

秀吉对茶茶十分宠爱,不同于和宁宁相处时的安静平和,他同茶茶在一起,两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面上带着真挚的笑意。让人无端地心生羡慕。一期一振远远地看着他们,总想到和自己一同坐在廊下吃茶谈棋的三日月——两人在一起打发时间总是下棋这样有来有往的活动比较有意思。

 

“听闻平安时代多风月,三日月殿也曾有过吗?”

 

“哦呀,这个问题可真是……没什么感觉啊,总归都是一个人。”三日月轻轻叹道。

 

“是吗……看到秀吉同茶茶那般亲密,心里有些嫉妒呢。”

 

“嗯?一期殿喜欢淀殿吗?”三日月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并不是这个意思啊,三日月殿。只是看着他们彼此分享苦痛,分享喜悦,看到秀吉和宁宁互相扶持,忍不住会想,要是自己身边也有那么一个人就好了。”一期一振笑道,“我有点,害怕寂寞呢。”

 

“寂寞的话请尽管来吧,和一期殿聊天我也感到十分愉快。”

 

一期一振笑着回“好”,他想说“我心慕你”,最后却又把嘴边的话缓缓咽了回去,像是糕点在干渴的喉咙间滚动,每一下都无比艰难,最后吞入肚里,松了一大口气。自己都还无法认清感情,又如何能用自己不纯粹的心情去打扰对方呢?他看着三日月,想了想两人身高的差距,大概站着的时候,他能刚好拥住对方,让他把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就像秀吉和茶茶常做的那样。

 

这样的想法对三日月来说,就像一种亵渎,他想把神明拥入怀中,却不知道是因何缘由。一期一振总是太过认真,他想说出的话,在他认清自己的感情之前,绝不会说出口。

 

 

秀次被卷入谋反的事情里,虽然养母宁宁向秀吉求情,却还是没能改变死局。在之后,秀吉病了。

 

次年,一期一振被磨短了。由二尺八寸六分变成了二尺二寸八分。被打磨的痛苦自心脏蔓延到全身,一期一振感觉到自己的骨头被敲碎,被抽出,血肉被分割。他想到自己还没同三日月说那四个字。

 

再见面时,一期一振已经变成了短发,身高也比三日月矮了。他站在院门前,有些踌躇。用这幅姿态去见三日月,总让他的心底感到阵阵不安。

 

“一期殿,进来坐吧,今天的茶点很不错哦。”他回过神,三日月就站在他的边上看着他。因为距离太近,一期一振要稍稍仰头,才能直视三日月的双眼,现在的话,大概不能把对方抱在怀里了,他想。

 

“抱歉,我刚刚还在想三日月殿能不能认出我呢。”

 

“一期殿的风度让人过目不忘,我总是认得出来的。”三日月在他边上走着,语气带着些无奈,“现在的一期殿也十分帅气呢。”磨短的痛苦不算什么,一期一振只害怕他和三日月间会变得陌生,容貌是见面留给彼此第一印象的东西,一个人的容貌变化太大,即使知道内里是同样的灵活,身体还是会本能地感到陌生。此刻听到三日月的话,一期一振觉得,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三日月殿,我心慕你。”

 

三日月停下脚步,看着一期一振浅笑道,“多谢厚爱。”

 

“这是拒绝的意思吗?”一期一振一把拉住准备向前走的三日月,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抱歉,失礼了。”

 

“如果我拒绝的话,一期殿会很苦恼吧。但是我并不能理解这份心情呢,一期殿若是能教会我,我们就在一起,如何?”三日月说道,看着面前眼里闪着星光的一期一振,不禁弯了弯眼睛。

 

两年时间,一期一振尽可能地陪伴在三日月的身边,为他整理衣装,陪他打棋谱,替他泡茶。时间的沙砾从指间落下,留给他们的只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粉末。秀吉的病逐渐加重,宁宁常照顾他,便带着侍女和行李换了个院子。三日月和一期一振的见面也变得更多了。

 

“一期在烦恼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点不安,”一期一振摇了摇头,“我在战场上久了,这些年的平静日子,总让我感到有些不真实。秀吉的病也越来越重了……”

 

“有形之物都将消逝,人的寿命不过区区几十载,我们的分别也是再所难免的。于刀剑而言,时间的长短总是太过模糊,等待也显得不那么漫长,世上分别终有重聚,便是迎来了那一天,我们也将有一日再见。”

 

一期一振握着三日月的手,两人十指紧扣。“三日月,这些时日,你可有喜欢我?”

 

“也许吧。”三日月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一期一振的头——一期一振未磨短前,他便想这么做了,只是两人君子之交,这样的接触,总是有些太过。

 

一期一振拿下在自己头上作乱的手,轻轻扣住,带着三日月的手抚上自己的脸,然后将对方拥在怀里,他的手就像三日月对他所做的那样,揉了揉掌下深蓝的发丝。“我也一直很想这么做,以前总觉得冒犯,现在只觉后悔,我若还是当初那般高,应该就能将你完全抱在怀里了。”

 

一五九八年,秀吉病逝了,宁宁于大坂城西之院剃发,称高台院,次年隐居京都,三日月也与宁宁一同离开了。一期一振看着牛车走远,然后入住了刀剑陈列室。

 

习惯了两人的相处,独自一人的时间便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一期一振久违地被当做藏品,圈定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他尝试着像三日月那样生活,看着毫无生气的院落,却只觉得浑身无力。三日月的身边还有宁宁,而他的身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秀吉死后,秀赖之母茶茶接手了丰臣家的权利,一期一振看着秀赖逐渐长大,不禁满含期待。他希望秀赖能带着他重临战场,但最终秀赖没有选择一期一振。

 

一六一四年,一期一振等来了丰臣家的终末,陪着大坂城葬在火海里。

 

三日月随着宁宁在幕府的庇护下定居在京都高台寺,看着宁宁老去,身形消瘦,容颜枯槁,他便想起被火吞噬的大坂城,“真可惜啊……刀剑原也是这么脆弱的东西……有形之物吗?”

 

后听闻一期一振再刃,藏于尾张德川家,三日月又开始期待未来的相见,宁宁死后,他被送到了德川将军家。看着江户时代落幕,明治维新,社会天翻地覆。几百年后,他们如三日月说的那般再见了。

 

“好久不见,还好吗,一期。”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三日月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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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全部基于我找的不知真假的资料,说法多种的根据需要选取了,并且有私人二设,有错误的地方还望包涵)

前面写了很多又全部删了重写了,因为犯了一个时间线的错误。我一直以为一期一振作为秀吉爱刀来的比三日月宗近早,然而查了才知道足利先于朝仓被灭,三日月入住丰臣家的时间没有找到准确,按推算的话,三日月是足利被灭三好家送来,应该和永禄之变(1565)十分相近,而一期是后来朝仓被灭,毛利辉元1590年送来的。

 

秀吉将三日月赠与宁宁的记录也没有找到,不知年份。而且三日月由北政所持有可证是因为被记录在遗物清单里,但三日月由三好家献给秀吉这点没有证明,至今存疑,三日月也可能是宁宁家中自带刀(虽然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比秀吉送的还小)

 

骨喰和鲶尾被我浮云掉了,不过鲶尾本来出场应该也并不多,虽是丰臣刀,但是记录上偏向于丰臣秀赖。骨喰是安土桃山时期被献于丰臣家,真要算起来,大概骨喰和三日月会更熟悉,一期和三日月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很短暂呢,而且要论佩刀的话,骨喰比起一期也更合适(不过为了后面被磨短的剧情)

 

一期被磨短是在秀吉60岁的时候,也就是说一开始是没有被磨短的,这里的说法也有两种,一是为了配合秀吉的身材,二是因为当时的普遍刀长(看宗三被磨了)我更倾向于第一种,如果是作为藏刀的话,要磨一开始就磨了,没必要等个几年,所以很有可能是作为佩刀,因为年岁的上长,身形比原来教佝偻,原来的刀长不再合适才磨短的。(都是瞎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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